晒肚佬

我的第二故乡,我曾经为之付出六载青春的地方,有一个很清雅的名字,叫竹山村。这竹山村就座落在著名侨乡广东省台山县端芬公社(镇)的东北角、巍峨的石榴花山脚下。ffic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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竹山村,全村廿多户人家百余人口,都姓阮,除我之外。据他们自己说,解放前,这里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,有不少人家的男人偶尔会结伙出去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。有位老乡,解放前夕就曾经因为打劫,被国民党政府捉去判了死刑,但未及行刑就碰上解放军进城开监放人,避过了死劫。那时共产党的游击队也经常在这里出没,村中有人说曾经与“老质”(余质夫)有交往,有人还说帮他送过信什么的,要邀功的话,他们也可以算是老革命地下交通员了。有人说这里既是土匪窝,又是革命老区,看来没错。
当地人有一句顺口溜:“茶芭竹山晒肚佬”。初听起来很好笑,也不知何解。
茶芭与竹山,同属联丰大队管辖,是该大队最大的两条自然村,两村仅一小山丘相隔。“茶芭竹山”四字,也可以说是这一带村落的代名词。
其实与这两村成鼎足之势的,还有一条稍小的龙塘村。该村虽然偏小,但却不可小看了,这村里出过一位巨星—广东音乐曲艺界的前辈、二胡演奏家刘天一。在这地灵人杰的小村里,不少人都拉得一手好二胡。而该村令人羡慕的地方并不止于此,它还是全大队“整工”最高的生产队呢。
为什么叫“晒肚佬”呢?原来是---
地处边远的山区,乡人要出去趁墟赶集,最近的交通是东面的上泽墟。乡人们需向东步行四、五公里崎岖不平的曲折山路到上泽墟去,他们通常是一早就要出发,其时太阳正好迎面晒着肚子;而到下午散墟时,太阳已经西落,回途迎面正好又晒着肚子。
“晒肚佬”的说法也算贴切,不管原先是出于自嘲还是由别人取笑而起,他们都没介意是褒是贬,常常喜欢把“晒肚佬”挂在嘴边。
从一九七零年三月卅一日开始,当地又多了一个台城来的“晒肚佬”,那就是我。
听说在我成为“晒肚佬”的年代,那里的交通已算略有改善,弯曲崎岖的小路已经扩阔了,只是还未扩阔到能走汽车的宽度。方便了一些有自行车的人家,他们出入虽然仍要迎着太阳走,但已大大缩短了晒肚子的时间。
我是一穷二白的一名小知青,没钱买自行车,自然要与那部份像我一样没车的乡人共命运,义不容辞地继承着“晒肚佬”的传统。
很多人都不知道,乡人骑车术的高超,是城市人所无法比拟的。虽然城市人的车术也令人咋舌,能够在密集的车流中高速前进,但城市人骑车走的路都是平坦的,乡人却善于在山间羊肠小道上、田基曲径上行止自如。他们骑车出门,胆大包天,在狭窄的山间小路上,他们胆敢满载货物或一家大小出行。时不时,才听得远处叮呤声一阵清脆,一辆满载的自行车就已经从斜坡上飞驰而下,闪电般向路人冲过来,“嗖”一声从你身边擦身而过,直让正迎着太阳走的“晒肚佬”余孽们,满头热气顿时化作一身冷汗。
都说上山下乡是到广阔天地去,去了,才发现这条小山村的天地并不那么广阔,开门就见山,爬上这山见那山,视野一点都不阔,山上山下都是田,除了那条朝东的小路通向外面的世界,便只剩下一条条通向田间的田基、一条条通向山间的曲径了。
然而这些小路,也不是无路可通,如果你愿意翻山越岭,也可以条条小路通罗马。但如想要骑车走,那就一点也潇洒不了,车技再高超也不行,分分钟,车骑人的时候多过人骑车的时候。遇上太陡或太崎岖的山路,还有太狭窄或太泥泞的田基,你必须用肩膀把车子扛起来走。
至于向北走的小路,可以经过一条只有数户人家的三合村,再经过一个叫“世界农场”的地方,沿着兜兜转转的小路,通往三合公社的新安墟;
村子的北面,是我眺望最多的方向,因为台城在那边,晚上想家了,就向北面望。“抬头望见北斗星”,北斗星空下有我的家和我的家人。但是望归望,回台城时却从不能往这小路走,因为,回台城是要先向东步行到上泽支路,再在那里等候每天仅有几班路过的公共汽车。
从上泽支路口往台城,一程的汽车票价要花五角八分钱,来回就是一元一角六。以我下乡第一年九分钱一个整工计算,那是半个月出勤的代价。买盐都没钱,这钱不是经常花得起的。再说向生产队长请假,也不容易得到批准。记得一次找不到队长请假,跟着另一位知青老彭擅自趁了一趟墟,当晚就被大队书记召开社员大会,对我们展开了批判。书记说,你们下乡不是来玩的,是来接受再教育的,也就是来改造的。我到那时才醒悟,原来我们知青的待遇,跟地富反坏右没什么分别。
竹山村南面,翻过石榴坑,最近的村子当属塘底大队的网地村和水竹村,我小学年代的黄荣伙老师就是这里人。继续走的话,就到了著名的山清水秀的塘底村。可听过“端芬女、塘底水”的歌谣,那塘底水指的就是在那里缓缓流过的清澈河水!家喻户晓的寻皇故事就发源在这里。
东南西北几个方向,除了向东“晒肚子”的正路,我走得最多的就是这向南的方向。刚来插队没几天,我就被派往大隆洞修筑端深(端芬至深井)备战公路的公路桥。工地所在地,就在大隆洞地区一个地名叫下水的地方。从竹山村到那里,若走大路需绕道上泽、山底和大同市,绕石榴花山转一大半个圈子,起码要走十几公里。我抄捷径,大概只需走六七公里的山路。我是没车阶级,唯有选择走捷径。这条路我徒步往返过很多次了,还都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,一个人,竟有当地人骗我说这里时常有老虎出没。
向西呢,约四五公里外,还有同属联丰大队管辖的只有几户人家的湴朗村。再走就是山峦连绵的联安,再走,已是属于开平地界的赤水东山了。西面我只去过一次,但没踏出联丰大队所辖的地界。那次是奉治保主任之命,到湴朗村去将一名四类分子押送来大队开斗争会。治保主任借了他的单车让我骑,行前声明不能用车子搭载四类分子,只能让他步行。我没有听他的,在凡是可以骑车的路段,我都叫这位饱受欺凌的四类分子坐在车尾架上,搭他一程,然后在将近到大队部时,着他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了好久,让他感激不已。
自从七六年招工回城离开后,就不再作“晒肚佬”了。虽然出国前也回去过很多次,但每次都是骑自行车早去晚回,不晒肚子晒背脊。
真是天意弄人,时隔三四十年后,在地球的另一边“洋插队”的我,又变成了“晒肚佬”。每天早上从家里开车去上班,出门第一段路,就是向东迎着朝阳走的,下班时拐入这段路,又刚好迎着夕阳。不同的是,不再用开11号车。
也许上天是在告诫我,开车的 “晒肚佬”,不要忘记当年开11号车“晒肚佬”的岁月啊。
(当年把步行称作开11号车)